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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g" Photographed by Nina Ludwig

酒醒，我把我的門扉重新髹漆了
隨手摘下一片樹皮，做我的門牌
你來，（我是從不久留客的）
我們可以數一數雨潭中的
幾圈漣漪，在門外
是的，即或落著小雨
你仍可以在我的庭前
小立
也許，有一回
你會搶著要進門來
我也不會阻攔你
我願引你進入我的幽居
只是，敞開的門將如你驚愕的張口
在門屝前，你就會斂步的
我的居處內
有一幅翻跌下來的瀑布
之下，一泓暗綠是我的
家
你愛露宿？
外面正星殞如
雨 

 
Tulip Stairs (Photographed by Nina Ludwig)

      
       父親穿鱷魚牌夾腳鞋。
       父親喝冬瓜茶。長壽，兩天一包。
       父親的皮帶越扣越鬆。
       公事包老舊，一直不換新的。
       襯衫口袋放著方格手帕，折疊式老花眼鏡。
       父親開始用落健。
       父親一個人去看電影。

       越洋電話模糊了父親的聲音
       「注意自己的安全
       ……
       錢夠用嗎
       ……
       常打電話回來」

       父親買給我有很多夾層的，一按按鈕會自動打開的日本鉛筆盒。
       父親看武俠小說，和我搶唯一的一台電動。
       父親在陽台上沈默地抽煙。
       我把成績單藏在抽屜夾層
       父親打我。
       父親騎偉士牌帶我去運動公園玩。
       父親買來簇新昂貴的鋼琴
       我彈「獅子進行曲」，他笑了。
       父親很瘦。
       父親的髮色很黑。 

     
     
          我在夜晚巧遇故鄉的阡陌田野
     阿爸站在稻海中朝我揮手
     我的小名擺盪在空氣裡
     如陽光蒸發過青草地上的香味搖晃
     卸下肩上沉重的行李在青青的土地
     阿爸大手一把牽起
     依舊那個憨笨的農家少年

     故鄉田地一畦阿母的菜頭
     思念灌溉成的肥美潔白
     幾莖銀髮覆額　飛越幾冬的掛念能細數
     是北方的燕子在初夏歸來
     那年仲夏收到的大學榜單　徵召去
     阿母定定的心肝　從此在彼方的風中懸掛

     阿爸眼中稻埕前的田畝
     自幼時的肥沃到高樓大廈迅速的長大
     漸漸縮小三合院的身影如　阿爸
     張眼望向遠方的冀望
     老去的山脊背峰　挺不直眼神勾住心中忐忑
     速度太快　城市更新剝落的細胞不停餵養阿爸的心肝
     滌去過往的磚紅色調　鬱藍的忡忡眼光就此漂白

     那幾年記憶中　龜裂的土壤偶爾長出
     遠方的呼喚　
     白色的花瓣　青色的蕊
     朝我綻開　襲來兒提垂涎的豬油香味
     阿母在田畝挲草開始播種
     阿爸站在稻海中向我搖手 
     
     多久以後挖出腦中　劃分區隔地域和記憶的
     那年燕子
     捎來榜單參挾欣喜擔憂
     腦海格子狀的　分不清是冷漠都市
     抑是
     故鄉田地所孕育出　
     縱橫交錯的　阡陌小徑

 
Lavender Field (by Nina Ludwig)

   如果不經仔細翻閱 
　便會錯過
　那隱藏在字與字
　之間的
　一大片原野

　而落日總是低懸

　每回你駐足凝望
　風景就漸次
　展開
　夕陽遍照的全身
　張成一紙
　沒有邊界的地圖
　有河川、山林原已生成
　草木鳥獸繁衍不息

　如果不是很仔細地翻閱
　逐字尋訪
　你同歲月褪去的目光
　便會漸漸遺忘

　曾經開展的內頁
 

 
In the Pink (by Nina Ludwig)

如果你前來
像一座寂寞的冰山私自漂離極地
勇敢是濤，夢想是浪
沿著虛擬的航線，向南。崩解，漸次沉沒。

如果你離去
躺下一張線條簡單的床
在入夢前拋棄自己的輪廓
幻覺與美好，都已備妥
遙遠的鄉愁，向南。噤聲，順勢沉默。

或許僅僅是南方的港口把我丟擲在港口的南方
某種缺席的邀請述說著
有些人前來，有些人離去
這樣的事件彷彿風暴過後的西南氣流
我無法指認每一次它帶著龐沛水氣的回歸
是否如同往年一般漫漶著難以理解潮濕的記憶

於是我想像一種空白的時刻
風聽見風，落下。高溫的囈語，等待
在失序的城市座標中
充滿方向感的免疫力
像是路過時彼此約略點頭交換氣味的蟻群，無言
但是瞭解

瞭解那樣一種歸線往南的憂鬱
南方的想像是一張航向溫暖樂音的琴
勇敢是弦，夢想是弓
音符與和聲都已備妥
而我把自己像沙漏一樣倒過來
等待生命某種從無到有或說是從有到無的過程
並在細微的聲響裡分辨哪些是愛過的
哪些是還未曾愛的

想到這裡的時候，我彷彿
不再孩童般地否認一個令人難堪的胎記
也不再成人般地強調一種裝飾過後的口音
南方的港口把我丟擲在港口的南方
無論前來離去，記憶
像是浪潮雕塑著不安的海岸線
被遺忘而界定

於是我想像我的雙手圈起一個海域
豢養著一座無人探訪的孤島
而你是被我剪掉的指甲
再過一星期就長回來了。

 
(Photographed by Nina Ludwig, "Early") 

流程 ~獻給米洛舒(C. Milosz)    須文蔚

然後我們就分別了， 
像一滴露水跌落大地的疾速； 
然後我們就分別了， 
像一陣煙靄奔向天空的紛沓； 
然後我們就分別了， 
像兩朵被一雙燕子銜去的雲霓 
飛翔於地球之上，我們各自俯視 
時間流動所造就的景觀 
新奇、猥瑣、偉大與卑微。 

日昇時，一場大雨中我們匯流成江河 
迴流到殿堂前佈滿露珠的大草原，憶及 
青春在露珠與草茨，煙靄與大地 
雲霓與飛翔的告別間漸漸消逝， 
我們自脆弱的哀愁裡釋放出來，發現 
一滴露珠與殿堂的一句對話 
是這世界的真理。 

(後記：波蘭詩人米洛舒，198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Organic Shapes (Photographed by Nina Ludwig) 

　嚼過黃昏
　甘美的夜
　就降臨

　有風更好
　微微的
　香的
　沙灘的軟軟的
　髮的
　兩個人的

　海
　這樣遼闊的
　這樣貼切的

　我們的心跳
　浪濤
　我們的願望
　波光

　腳印
　深深的
　然後
　擦拭
　腳印
　雙雙的
　然後
　吞噬
　以那一隔之水
　以那一水之海
　以那深淵

　這樣遼闊的
　我們
　這樣洶湧的
　我們
　這樣極限的
　我們
　這樣貼切的
　我們
　左邊是海
　右邊是岸
　這裡是我們

睡覺時翻身也沒有驚醒你 
熟悉的朋友談話間也不提及你 
進入書房翻閱你寫過的詩 

貓跳過把花瓶打碎 
我再也無法將你拼湊完整了 
補綴、黏附、加上適度的焊接 

你未完成的詩句攤在桌上 
多年前購買的書等待被閱讀 
想像你先前不願提及的傷痛與陌生 

在你想愛時我已化成風 
我看得見你你不知身後有牆壁 
牆上的鐘擺慢下來心卻還沒死 

喜歡緩慢的感覺你無言以對 
驟然停下的片刻他們的臉逐漸消失 
神秘的文字懸掛在你的枕邊 

紅色的燈絲燒斷了我放你走 
哭喊每天鼓翼而出 
用它們的敏感，去尋找合適的居所 

我聽見有個聲音在說你看啊看啊 
睡得安詳歡愉得如嬰孩 
洗個澡滅燈這一切都是自然問題 

住在前面的朋友他們先來這裡 
玫瑰已綻放你說要離去 
向你的夢投擲一朵朵玫瑰 
這人已臻至完美 
該是歇腳的時候 
臉上微笑，和停止生長的短髭 

後來一直干擾你的睡眠 
沒有說抱歉而你也太累了 
現實喧囂你竟忘了醒來 
溫柔的月光俯下身來安慰你 

妳不瞭解我的哀愁是怎樣一回事。
當妳披紗的裸身　海一般　起伏　沉睡……
我的胸膛緩緩裂開
滾出繫著動脈的心臟。
分叉的舌，許多尾
蜥蜴唏噓著自我溢血的七竅爬出。
在妳靜好的夢中：
一男子
垂直落江
手勢
在江面
開綻
兩朵樂觀向上的
曇花。
已來不及了
當妳甦醒
我的笑靨正浸入血泊
很是甜美
最後一隻猶疑不決的蜥蜴仍然
停佇我的額上
將它多鱗甲的頸部僵硬地伸向妳的髮際
蜥蜴是不會笑的
記得我曾經告訴妳
告訴妳：
妳不瞭解我的哀愁是怎樣一回事。
輕捧起我沾血的臉龐舔乾紅色的漬跡
妳依舊御下薄紗依戀著男子的肉體
用閃爍的目光審視我尊貴的額頭
用暖和的乳房熨平我起伏的腹肌
用溼潤的毛髮磨砂我堅實的膝蓋
用匍匐的肢體朝拜我受傷的靈魂
但是
妳不瞭解我的哀愁是怎樣一回事。
最後一隻蜥蜴已經悄悄隱遁
啊不管牠們逃避到那裡
沒有顏面神經的頭臚上
都有一個寬闊無際的天空
找不到陰影的荒原上
牠們時而心疼地聚集
交疊脣瓣
在烈日下吸吮彼此逐漸乾涸的唾液……
但是
妳不瞭解我的哀愁是怎樣一回事。
（一男子垂直落江手勢在江面開綻兩朵曇花……）
睜眼閉眼，開啟之際
沒有光，的世界消融又甦醒
我只不過是顆陌，生的鑲鑽
如此悲，涼地嵌在妳的髮梢
啊親愛的女子　離開以前
在妳徐緩的呼吸裡呼吸著最後的甜蜜
靜靜看這靜靜的胴體靜靜翻覆
我自始了悟離合的生態
所有的蜥蜴逃走之後
交配的季節逝去
為何我們註定是獨居的族群
沉悶的空氣　僵化的視界
啊我的爪痕……
妳不瞭解我的哀愁是怎樣一回事

其實我們互相熟悉卻不停地假裝彼此陌生
如同我們清楚的看見我們身后延伸的草地
我們眺望
我們不停地遠行

濃濕大片藍色高處漉滲于所有天界的棉雲
水綠般音樂在我們耳裡流動自溪谷傳來
我的視線凝住你受潮的髮
緩緩跨過到你身背之後山的沈默
再不能和你誇述過往的勇敢未來的夢我們
醒來將見陽光翻灑落竄的金黃遼遠草原
因為金銅色血液已至你溫摯而沒有偽飾的憂傷瞳眼深處
隨著水綠般音樂靜靜流來我們無言的沈默
過去的勇敢
未來的夢